[猫鼠]灼白[旧文补档]

灼白


CP:猫鼠


  天暗如昏。

  日色溟朦,而天空是深透的土黄,云翳涌动间翻起坟墓里特有的沉渣黯色,渗出一股子湿腐的水腥气。

  这颜色似极那一年冲霄楼上方襄阳城百年难遇的冥色泛滥,不过那时天色愈深,闪电划过便留下道鲜红的血口子,一如血淋淋触目惊心的新伤。泪伴着血瓢泼直下。

  展昭以手支颐看着亭子外面骇人的天色,神智有点昏沉。

  北侠说过这样的天气北方并不少见,大抵是地旱风狂之故。而江南那样水草丰美的地方,一二十年也是罕见一次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冲霄楼正在滂沱大雨中坍塌颓败,展昭揽着白玉堂冰冷的身子,任性地以为这整个天地其实是在为白玉堂悲泣。

  那是放大了的他的心境,悔而且恨。

  旁人看他的眼光皆是唏嘘,唯有欧阳春的眼神是冰冷的,利如刀锋,在那一瞥之下深刻进他心底。

  本来南侠与北侠是颇为交厚的,不过经此之后,欧阳春竟避开了他,即便是共宿于一间客栈,也要错开出门时间,老死不会他的面。

  这么一冷落就是三年。好在欧阳春做得够自然,除了展昭也没旁人注意到其中巧妙。而展昭也自甘如此。

  他知道欧阳春是在鄙薄他,而他自己,无言可辩驳。

  于是这一回北侠的邀约倒是出乎意料的。

  展昭抬起头看了看远方。

  还不见人影儿。看来他着实来得早了……一听欧阳春说发现了故人遗物,便临时放下公务急急赶了过来。固然北侠给的时限紧迫,但他也确实是放不下心。

  云层突然在展昭眼前撕开裂口,泄出点白亮天光。然后亮色就从那里泛开,一点点漫透更大片的天空。天成了厚重的银灰色,不复之前的骇人样貌,却开始落雨。一颗颗被天光泛得晶亮的雨珠,只看得展昭心头一颤。

  那样大颗大颗、浑圆而浊重的雨滴,他曾在白玉堂眼里见过。

  不是泪。锦毛鼠怎能为这样的事情流泪,他是笑着的,尽管心底早已浸透了苦。

  他的心里下了雨……

  很久以后展昭才蓦然领悟了自己那天所看到的景象,而彼时,白玉堂已去了襄阳。他亦要前去宣一份圣旨,却终究晚了一步,错过了那最后一面,错过唯一的补救机会。

  其实当时他并未意识到那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转折。仿佛与前几次的旁敲侧击并无不同,白衣璀璨的少年笑着,说出那种别人听来只觉违背天道他却坦然看待的词句。

  区别仅在于这一回他在表明自己的心迹,而非试探展昭。

  展昭一如既往地对他微笑。

  “白兄不要玩笑了,展某唯愿与白兄亲如兄弟,却无他想。”

  他却怒了,眼角斜飞,微勾的唇线挑上煞煞冷意。

  “展昭,你不要装糊涂。五爷说的什么,你难道不懂?”

  “那展某应当明白什么?”

  温温凉凉平静若水的音调滑过御猫的喉口。他有点诧异白玉堂过于煞烈的反应,但也仅止于诧异而已。

  是什么样的感情又能如何,他终究不能辞官,而白玉堂也不会放弃了江湖逍遥入这官门与他并肩。既然如此,他们便只能是朋友、兄弟,那样方便而没有机会过度逾越的关系。许是有机会享受那种滑行于雷池边缘刺激而又醉人的甜美暧昧,可怎么能越过。

  白玉堂任性地要迈出那一步,南侠又怎能陪他一起糊涂。

  不过儿女情长罢了,舍了又能如何,排除万难握在手里又能如何?展昭这样想着,平平稳稳迎上白玉堂躁动狂乱如燃了漫天野火的眸子,眼光如水,寂似深潭。

  就在那一瞬间,白玉堂的眼光也变了。

  火灭了,被一场急雨浇得透透。

  “你是没有必要明白。”

  白玉堂笑了,眼稍一弯,唇边轻轻慢慢卷起优雅高傲的弧度。

  一抹不屑。

  “都是五爷自作多情,烦扰到展大人了,还请包涵。日后五爷自晓得分寸,不再叨扰。告辞。”

  白玉堂微笑着抱了抱拳,绕过展昭身侧,规规矩矩从门出去了。

  展昭看着他的背影微愣了一瞬,忽然有了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错失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东西。

  此后连续数月的午夜梦回终于令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却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白玉堂去了冲霄楼。为颜查散盗官印取盟书。他抵达的时候,只来得及在老少英雄面前宣读圣旨,随后光明正大攻进去,从铜网里解下那已冰冷多时的躯体。

  连血都干涸了,白衣上结满大片大片的痂,触之即碎,散落一身一手的红粉,艳色扰人心。

  若那是喜服……

  展昭揉了揉太阳穴,一阵恍惚。

  眼前又闪过那妖娆红粉色,衬着当中一张冷白如玉的面容,又是艳又是冷,倒与他成亲时彷佛。

  然而面对新房里铺天盖地的红,他只觉腥气扑鼻,死遭泛滥了的是死亡的气息。掀盖头时新娘也是一张惨白面目,自额顶至唇瓣,一色的悲怒洗出来的青白。

  她竟然连胭脂都没有点,一张素面纸一样白薄。

  展昭又环顾一下四周,低低喟叹:“……也许用白色装饰会更好……”

  新娘咬紧了唇,大睁的美目里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

  “展昭,我恨不得杀了你。”

  展昭苦笑着颓然坐于她身畔。

  “那便随你,展某决不反抗。”

  女孩子肩膀颤了颤,把头扭到一旁。

  “……是五哥不许,不要以为我仁慈。”

  “……我知道。”

  展昭语声里一片怅然。白玉堂不让丁月华杀他,却又没表露半点介意他的心思。那人的想法,他一直捉摸不透,连生死大事都是如此。

  丁月华微昂起头,目光在屋子里飘荡游移。

  “他是为兄弟义气去的,不是因你而死,你不必念着他。”

  “……展某对不起他。”

  “哼。”女孩淡淡哼了一声。

  “他那时是什么表情?”

  那嗓音有点抖,但字句是清正冰冷的,有着珠玉相击的煞冷脆色,背后却又隐现出若有似无的滑腻。

  她明明知道答案。展昭低下头凝视自己的手掌,它们在烛火侧面,映了那如蛇般靡丽扭转的妖影。

  “……很坦然。”

  “这么说来,他根本没有什么留恋或者遗憾。”

  女孩低笑起来,语尾爆发开不加掩饰的恶毒。大约有报复的快意。

  “他是彻底甩开你了,你和其他莽莽众生在他眼里也没有什么不同,从你拒绝他开始。”

  展昭艰涩地闭上眼。烛火终究还是亮的,刺得眼底生疼。

  “……我活该。”

  会娶丁月华为妻并非偶然。

  白玉堂把他的绝笔信留在了襄阳醉月楼的老板那里,似乎早已经算准展昭会去那里问询关于他的事情,或者单纯地去买醉。

  信里只用最简单的字句交代了一件事:他拒绝过丁月华,虽然无心,但毕竟耽搁了女孩的青春年华。他又惦念这个自小当作妹妹来照拂的少女,可丁家显然无法完全担保她日后的幸福。于是白玉堂交托展昭代他照顾月华,若她有了心上人,总要尽力帮上一把。

  白玉堂的语气极其恳切,却仅是把展昭当作一位可以信任的生死至交而已。那样的热情和真挚看在展昭眼里便是无比的疏离,竟比恨意或是遗忘更让他难受。

  白玉堂把曾经的热烈与情愫埋葬得如此干净,以致于展昭几要以为那令自己欣喜悔恨伤悲深痛的种种不过是场梦罢了。然而竟有个丁月华在,她是了解内情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展昭那些感情的真实,以及他做过多么残酷的事。

  展昭迎娶丁月华只能说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因为丁月华不允许他娶其他女人,更不允许他爱上其他任何人。

  也许这是复仇,为白玉堂盛极而夭的爱情复仇;也可能仅是出于怨恨,恨展昭夺去她本可拥有的一切再弃如草芥的卑鄙;不过大约她只是不甘罢了,不甘心让她轰轰烈烈爱过的人不可避免地随时间消散在记忆中。

  若仅有一个人缅怀,时间早晚会淡化掉所有强烈的情绪,然后就是记忆,最终连那失去的惆怅也要泯灭。而两个人,却可以随时加深彼此的记忆,直至那伤痛化成一道磨不去的刻痕。

  爱了白玉堂那么多年,丁月华或多或少也染上了点他的性子,尤其是那种一意孤行的勇气与执着。她想要的,谁也不能拦阻她去争抢,她不想要的,也没人能够强塞给她。

  丁月华对展昭说,其实她从未对白玉堂放手过,哪怕仅仅是锁住他的人。可五哥居然走了,走得如此猝不及防,让她一切希望尽化泡影。

  她还能求来的,仅是不忘却而已。

  不忘却。

  展昭怅然。

  白玉堂带走了一切足可证明那段感情的存在,包括他自己。还留给展昭的,也只有记忆的权利了。

  从此他只能凭依丁月华的手,时时将结上薄痂的伤口划开,让它再次流出腥冷的血水,重泛起腐骨蚀心的深痛。

  这是最痛苦的赎罪了。不过白玉堂不会认可的,展昭只能当这是对自己自私的惩罚。

  再痛,也是他心甘情愿。

  天终放晴,轻风捎来泥土微腥的湿气,而马蹄声惊动了沉浸在悲痛怅惘里的展昭。

  大路远端现出那个魁伟的影子,正打马火急火燎地飞赶。他胯下的是神骏,不过转眼之间就到了近前,停了马在外面栓好,北侠大步流星迈了进来。

  回顾以往的情况,展昭以为定要听一场责骂了。欧阳春是温厚之人,但也是性情中人,他自来欣赏白玉堂,又了解那些始末,因而从来不曾掩饰过对展昭的鄙夷。可终究还认着这个一早结识的朋友,不过冷落他,却没真来找他什么麻烦。

  如此境况,无论挨多少责骂,展昭都要认的。

  却不想北侠见了他,第一句话便是:“你又瘦了。”

  展昭刹那间茫然。

  欧阳春完全不管他的反应,皱着浓眉,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拍在石桌上。

  “不用跟我说你是怎么搞的,我也没兴趣听那个。今天要找你认一件东西,当初从白玉堂手里掰出来的。早想给你看了,不过杂事太多,一来二去就给忘了。”

  忘了?展昭苦笑。欧阳春怕是一直在盯着他,却不知目的何为。难道是要考验他是否有资格保管白玉堂的遗物么?现在才出现,难道是说他这三年来的悔过还看得出一点诚意来?

  “说实话我不觉得白五弟会带着这种东西,一直就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他的东西。前些时偶遇了尊夫人,丁女侠证实见五弟带过,才敢约你出来。”

  北侠用指节叩了叩桌子。他指边是一个摊开的白锦帕子,上面摊着个精致的平安结。似乎放了很久,帕子边缘起了点老黄,那个结红得也黯淡,且深浅不均,那些深色的地方染的大约是血。

  展昭一看见那东西就好像被灼到似的缩了下身子,思绪一片纷乱,也顾不上揭穿欧阳春那样不屑掩饰的谎言。

  云散天开后太阳在雾气里显了形出来,光芒开始耀眼,纷纷洒洒泄进亭子里。强光落在锦帕娇细的白面上,辉出另一片白芒。

  那光芒和白玉堂很像,灼得他想要流泪。

  此时才忆起安平镇初见的景况。透窗播撒进来的也是这样雨后初晴的眼光,格外明亮耀眼,射在白瓷酒杯的边沿上,晃眼。

  可那样的光芒也盖不过白玉堂身上眩目的光彩。

  透过杯沿上强烈的光辉,他看到出现在那层光雾后面的少年,华彩风流,年少焕然,一身锦白却如烈火般燃出灼人的热度。

  烈灼似火的白是他对那人的第一印象,从此深深沉陷。

  原来他从那时起就已经被烧融了,却不自知。

  白玉堂亦是……

  展昭怯怯地伸出手,拈起结绳,把那东西攥在手心里。

  欧阳春瞥着巨阙的剑柄,目光如电。

  “好像刚认识那会儿,你剑上也挂了这么个东西?”

  展昭点了点头。

  ——原来他拿了这个。原来他临去前还抓着这个。原来他,在那时,还是想到自己了……

  展昭把母亲亲手编制的平安结遗落在了安平镇,而白玉堂捡了它,带在身边。

  展昭在欧阳春愕然的目光里把平安结重新挂到剑柄上,抬起头怅惘一笑。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莫名其妙不见的,原来是他拿了。早知他喜欢,就该亲手交给他……”

  “真可惜,终究没机会给他了。但愿奈何桥上他不会拒绝。”

  展昭微笑着摇了摇头,远远看向云翳尽散后显露出来的晴远天空。

  阳光好刺眼。

  白色,也能灼得眼睛如此之痛……

[完]


12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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