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疏楼龙宿X阴川蝴蝶君]人生如此(27-30)[旧文补档]

二十七、


  同是在儒门龙首暂居的别院里,会客的中堂战火燎原硝烟弥漫,后面的小花园里却仍然是鸟语莺啼婉约流水嶙峋山石,清静自然丝毫未曾受到前院战火波及。

  龙宿倦懒倚在白毛毛榻上享受着晚秋午后金灿灿的温暖阳光,一手拈着烟斗时不时送到嘴边满足地深吸一口,一边一幅接一幅从默言歆手里接过画轴审阅。

  堆在最上面是六弦之首带来的那批,打开第一张就见一个白衣少年,宽袍广袖飘然若仙,一张清秀到堪称漂亮的小脸,低眉顺眼之间隐有肃然之气。

  龙宿一眼描上去,略吐出半截子烟圈,淡然评价道:

  “女气。看着身子骨就弱,不考虑。”

  默言歆附和着点点头,心道白雪飘这副模样确实有些女相了,虽说主人嗜好的相貌其实也有些偏女气……不过显然这位姑娘穿得太素,不符合主人的华丽美学,何况武艺寻常,落选那是自然。

  沉默随侍的少年人毫不怜惜把手中落选画卷丢到脚边一个镂花包金的箱子里,从桌台上拿了第二幅来展开了递过去。

  画中人一身靛蓝色袍子,乍看很素仔细观来却是十分上乘的质料,手工细细绣了暗花,内蕴华贵。而发色是翠绿色,与服色甚是相称,坐在石阶上抱个琵琶随手拨弄着,也是低眉顺眼,眉目极其柔和。

  “……这个……”

  龙宿烟斗擎在手里,仔细思忖着比较柔和不致破坏形象的措辞。

  “已经有人家的就别来凑热闹了。不考虑。”

  换言之,说白了就是人妻属性吧。默言歆默默把画轴卷起来轻轻置放在箱子里,暗里想着其实这位蛮不错,看起来就是端茶送水厨艺女工相夫教子统统一流的那一款,尤其眉目随顺,看上去着实乖巧,想必嫁进来是绝不会闹翻天的,又何不好?

  龙宿似察觉到身畔少年心中疑惑,略扬起下颌挑眉轻轻一笑,又吸了口烟,方吐着烟雾曼声解释道:

  “吾说了,这位已有了人家了。那般柔顺想来仅是面对弦首方可如此,待来了儒门,却不知会有多么烈性。吾不想冒这个险。”

  ……原来如此,有夫之妇不可戏就是这个意思么?默言歆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信手拿来下一幅在龙宿面前抖开。

  白衣的女道子,发饰上点染的红色绘出烈烈生气,一双眼冷定坚毅射出灼灼光芒。本是仙风道骨的衣装,却衬出飒爽风姿。

  龙宿咂了咂嘴,细细端详片刻,微笑摇头。

  “姑娘家名节要紧,不拖她入水为好。”

  这回默言歆亦是十分干脆地表示赞同,画卷仔细收好便拿了下一幅来。

  省略掉黄商子和九方墀,弦首送来四幅画卷,白雪飘赤云染翠山行之后便是弦首苍,一如既往睡不醒的小眯眯眼,倒像是刚起床时画的像,头发散着没戴那三层梳妆台,睡眼朦胧脸颊泛红,好诱人模样。只看得龙宿啧啧赞叹,最终落下评语:

  “若唇角再点几笔朱红,就堪称完美了。”

  ……唇角点朱红,那不是吐血了么……龙宿主人,招后宫可不是招来给您凌虐着当耍子的……

  默言歆默然无语,自动自觉把画幅卷起来扔进箱子里。

  龙宿则是过足了烟瘾,随手招呼守在花园里的女学子,吩咐去前面喊穆仙凤过来。

  再看就是袭灭天来抱的那一大兜了,颇有规模,连默言歆都不由得暗暗赞叹,前几天魔者已经送了好些美人画轴来,今次居然还拿得出这么多,可见魔界是多么盛产美人……

  一边想一边抖开画卷,默言歆随便往上面一瞄,惊得险些跌倒。

  白发,面容凶悍的劲爆美男。暗夜背景,圆月当空,血樱飘飞,肌肉结实劲健的男子坐在树下,手持一块帕子在那里擦刀,形制诡异的弓刀反映月华,光芒耀目。

  亮,亮眼,很亮眼,真是太亮眼了!

  竟然有胆把这种画像送过来,袭灭天来不愧是袭灭天来,果然敢下险棋。默言歆差点就要击节赞叹,看在面前专注欣赏画像的龙宿的面子上,硬是忍住了。

  更惊人的是,先前对玄宗送来的清秀系美人表示看不入眼的儒门龙首,竟对身材劲爆的魔界战将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边看边点头,眼里光芒大盛,最后仍是有些不舍地自己伸手将画卷收起,摆在榻边。

  “看面相就是单纯忠正之人,想必会很好相与。言歆,帮吾记着,若不曾见到更合适的,便是这个了。”

  默言歆还是默然无言地点头,拿画卷时刚好看到穆仙凤过来,抬起头低声打个招呼,对上红衣少女疑惑目光,点了点头,又默默无奈地摇了摇头。

  主人安好,不曾有暴怒倾向。但眼光有点……别出一格……

  穆仙凤以袖掩唇俯首轻笑。

  你早该想到,龙宿主人的所作所为,自然是不与别家类同。

  女儿家笑起来眉目嫣然带媚,只把个默言歆看得呆愣在那里。一直愣到那厢龙宿发话才堪堪回神。

  “仙凤留下,烟管收起,把那腌好的梅子取一碟来,再带一碗桂花酿。言歆去中堂看看,有需要时帮衬一下蝴蝶君,莫叫他受人欺负。”

  默言歆躬身行礼,将手中画卷递给龙宿,便静默着前往会客厅。穆仙凤接了烟管,遵照吩咐往后厨而去,临去时只见龙宿盯着手里那幅画两眼发亮,好奇之下往画卷上略瞥一眼,却瞄到一个金红发色娃娃脸的少年魔。

  那张脸……好生眼熟哦……魔者不是又把哪个哪个的化身单画一幅拿来充数了吧……


二十八、


  待穆仙凤端着托盘从后厨回来,龙宿手中已经拿了另一幅画像,正衔着烟斗眯眼淡瞟。榻边多摆了一副画轴,还特特解下袖口的紫色缎带将画轴扎起。

  穆仙凤仔细回忆,实有些想不起来先前瞄见的那副画究竟是与谁相似,无奈之下,送上果碟时偷偷瞄那画轴卷起来的边缝。果然什么也看不见的,只有装裱的锦绣纹样,一个不曾见过的凶煞图腾。不过锦绣的颜色艳丽,正红搀金,织工细致,比起先前元祸天荒的素色暗蓝裱纹全不是一个档次。

  服侍的少女正在仔细分析卷轴,冷不防额头被烟管磕了磕,猛然抬头,便迎上龙宿十分无奈又好笑的艳丽脸孔。

  “凤儿……汝可是对即将前来陪伴主母的侧室娘子有兴趣?”

  “呃,无,无,主人拿定主意便是,仙凤必然遵从。”

  穆仙凤忍痛苦着脸直起身子,恭敬从龙宿手里接过又一副落选卷轴。只见一尊披甲蒙面的身影,闪耀暗黑光泽的魔族战甲,足踏狼爪战靴,横剑当胸,背后一轮硕大无朋的赤红血月。据穆仙凤对此人了解,仅知是神无道守关者,沉默寡言,行止谨守进退之宜。画轴所用的裱物仍是暗蓝兽首图案织锦,与元祸天荒所用一致的,亦是贵重之物彰显地位,却远远比不上龙宿搁在手边仔细看顾的那一卷画轴尊贵无匹。

  “……主人,这一幅……”

  穆仙凤沉吟着将画轴卷起。本想问的是同为魔者送来的画轴,装帧上的待遇怎有如此之大的差别。不想话没说完龙宿便开口,吐着烟雾道:

  “虽悍勇,到底还是个女儿身,名节要紧,别糟蹋了。”

  “……主人。”

  发觉龙宿所答与自己所问并非同一件事,少女不禁轻唤出声。然一抬眼迎上紫龙灼灼逼人目光,斟酌片刻,在舌尖上打转的疑问终还是吞了下去。

  穆仙凤沉默无言将别见狂华的画轴收起,随后拎起新的一卷拆开束带递给龙宿。对方只懒洋洋伸一只手扯了下边拉开画卷,略瞟一眼画中五官细腻面容娟秀的蓝发美人,立刻打着呵欠松手将画推给穆仙凤。

  “早说了女儿家莫来凑热闹,毁了名节便不好了。”

  伸指拈了一颗梅子从容送入口中,龙宿表现得一派纯然无辜仿佛根本不知这是万圣岩送来的画轴。旁边红衣少女大不客气冷眼横他,堂堂儒门龙首只笑眯眯抬扇遮面,眨眼示意女孩打开下一幅。

  穆仙凤无奈摇头叹气,手脚麻利地卷了善法天子丢到脚下箱子里,拿出一步莲华给龙宿看。这回龙宿连手也不肯伸了,只啧啧连声。 

  “娘里娘气的。这万圣岩到底是个和尚庙还是尼姑庵,堂堂出家人不剃发便罢,还穿着得如此富丽堂皇,可不是犯了戒,改天真当请佛剑好友来给吾仔细说说,看看这群和尚倒是真和尚不是……”

  提及佛剑,仿佛牵扯起不好的记忆,龙宿表情未见变化,目光却沉了下去。穆仙凤面露忧色,不愿龙宿再深想,未及宽慰,而龙宿亦在心不在焉念叨之时,便见默言歆沉默寡言身影从前厅闪出匆匆而行。

  龙宿面色一凛,不待默言歆靠近,已先从榻上起身,迈步往会客室而去。走时仍不忘将挑出来两轴画卷抓上收到袖中。默言歆与龙宿擦肩时低声说了数句,龙宿面色沉凝微现怒意,倏忽间便去了前堂。

  穆仙凤将手中未看的画轴扔回脚边箱子里,抱起箱子匆匆跟上,默言歆特地落在龙宿后面,专为等待少女。待见了,也未说什么,交换一个眼神,点点头便并肩跟了过去。


二十九、


  前堂热闹得出乎预料。穆仙凤闯进去时已然晚了,没赶上好戏,就见龙宿那件缀满珍珠的华贵外氅裹在蝴蝶君身上,所谓的儒门主母衣衫不整,连鬓边缀的彩金蝴蝶都摘了去,仅着素色内衫,衣带散落领口半开,将龙宿友情援助的外氅卷在身上遮掩下半身,犹自呼喝着不服气,再来一盘,此盘准能翻局之类。

  想也知道是蝴蝶君出老千的本事比不得那边三位,输光所有筹码不说,仍不愿相信自己手段竟有失误的蝴蝶君又押了随身饰品继续赌局。不想今日奉请柬前来助阵的也都是些不知收敛的家伙,毫不客气又把个蝴蝶君给欺得连身上衣服都输了去。

  默言歆见蝴蝶君解外杉为抵押时便知不妙,因劝阻不住,匆忙去后院搬龙宿来救场。只想不到蝴蝶君输牌也是恁快,只这几瞬的功夫,便脱得只剩里衣了。貌似连靴子也连带着输了出去,现下那位倒霉事主是缩在椅子里再不肯挪窝,将双脚藏在桌子下面,只抬手点指着叫骂不休。

  “……苍你个睡不醒的眯眯眼松鼠,你算啊算啊,老子也不看牌了抓了就打,看是你算命速度快还是爷爷砸牌的速度快!还有一步莲华你个白底红花肚里黑的烂桃子,爷爷就不信了你刻字真能有那么快?不行不行,再来一局!袭灭你坐到他们中间去,别叫他们两个死老千再串通!……哎龙宿你别拦我,我蝴蝶君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输出去的,肯定再给你赢回来!”

  “嘿!说了爷爷要把输的那些个全赢回来,你在旁边看着就是,别碍我的事!”

  “……龙宿!你不争这口气本主母也要争!不愿意看就回后院去吃你的腌酸梅去,别碍着我打牌……唔唔唔呜——放唔唔唔——”

  蝴蝶君情绪激动,也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倒是真让龙宿无奈扶额了,仅一个眼神,默言歆立刻上前将主母大人捂着嘴拖了出去。

  看着杯翻牌散地上丢满衣服的前堂,疏楼龙宿轻摇团扇,唇挑轻笑扫视着屋内仍旧端坐椅上的几人,慢慢收扇启唇。

  “……庄家落败,今日这局,便散了罢,众位请回。仙凤,将送还的画轴分发予各位尊者。”

  身为儒门龙首身边最为知根识底又和主人同声同气的贴身近侍及闭门徒儿,眼见着蝴蝶君被欺负得表面上怒火直上九重天实际却是满眼的委屈就差端着媳妇脸找靠山告状的模样,穆仙凤心中也是有气。无论如何是得龙宿授权为儒门做事的人,虽非门人,遭人如此欺压,却也算抹了儒门的面子,因而心中愤愤,走到近前抬手一挥袖风便将桌上散乱的杯盘茶具及雪玉雀牌一并毫不怜惜扫落地上,一边听着“叮叮当当”“哗啦啪嚓”玉牌落地和杯盘粉碎的声音,一边将手中镂花包金精致华艳的箱子重重砸在桌面上。而后侧身回首望了龙宿一眼。

  堂堂龙首,见着侍女在宾客面前如此放肆行径,仍不动声色,径自转身去旁边案上搁置的碟子里取梅子来吃。

  得龙宿首肯,穆仙凤反倒是收敛了,面泛笑容伸手拿起一轴画卷,打开瞟上一眼,卷起送到苍的面前。

  “翠山行,弦首请了。”

  苍手里抱着刚刚在穆仙凤的发威之中幸免于难的唯一一个茶盏,垂眉敛目伸手接回画轴,看也不看收进来时带着的包袱里。

  “别见狂华,魔尊者请。”

  袭灭天来面无表情起身接画,到手之后即刻一把魔火烧掉,而后继续面无表情坐回座位。

  “善法天子,一步莲华。尊者请。”

  仍记得方才扔进去那两幅画轴的位置,穆仙凤连打开亦不必,两卷画轴拣出来,笑眯眯送回一步莲华手中。称呼间有意略去一个“圣”字,惹来魔者与道者同时侧目,正面对面展示友好微笑的两位却仿如不觉,各个若无其事模样。

  “白雪飘,弦首请。赤云染,弦首请。苍,弦首请。”

  红衣少女笑得温婉迷人礼数周全,以合乎礼仪的姿态将一副又一副的画轴送到脸色隐有不佳的道者手上。苍嘴角微微抽搐面色隐然泛青,眉眼却还是一派淡然,摆明当着主人的面不与小小女侍计较。

  穆仙凤看着苍自始至终不曾变化的清冷淡定姿态暗里来气,见龙宿坐在主位上吃着梅子一副心不在焉样,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又对苍躬身道:

  “很抱歉,玄宗一派未能有人入选。耽搁弦首宝贵时间儒门深感歉意,今日牌桌上当筹码用的珍珠便算作儒门一点心意,还望笑纳。如今事毕,弦首可去了。”

  已然赤裸裸的逐客。苍不紧不慢将盏中残茶饮尽,放下盏子,风轻云淡地起身道别。

  到此时箱子里便也不剩什么了,唯两幅画轴,穆仙凤记起龙宿未曾阅过的那两幅,终是转身唤了一声。

  “主人,余两幅画不曾亲阅。可要当场验看?”

  龙宿将碟中最后一个梅子送入口中,取浅紫丝绢帕子擦着手道:

  “打开。”

  穆仙凤奉命,展开画幅送至龙宿眼前。龙宿抬眼一瞄,淡淡冷冷吩咐:

  “送回去罢。光明尊者像,圣尊者请收回。”

  龙宿语气平静声音低婉,只是说到“圣”字时略略加重了些。一步莲华听得了,兜帽之下倏然睁眼从帽檐下看向龙宿。龙宿半点反应也无,端了桂花酿轻抿一口,而后边拿帕子抹嘴角边看穆仙凤换上来的另一幅画。

  跟前一幅相似,又是个光脑袋的,脑壳顶子闪闪放光,耀眼得让人心情烦躁。

  龙宿自然是烦躁的。光明无垢那两个和尚,当初可不就是他们最先把佛剑拘在万圣岩。当初那事情发生时,龙宿还在为儒门的事情忙得像个陀螺。待发觉,佛剑又云淡风轻提也不提,又不好追究了。

  可是依龙宿极度袒护亲友的性子,又怎能放下这桩仇不去报。本来一步莲华惹厌归惹厌,倒也是个不招人恨的和尚。事情坏就坏在一步莲华自己太过坦荡不偏私,便以为龙宿不提那时的事情是已然将怨怼释开放过去了,却忘了人总有血性气性,不追究,并不代表事情不曾发生过,亦不代表勉强遮盖的伤疤可以被一再揭开。

  万圣岩没有适龄女子,连男丁能看得入眼的也没几个,一步莲华要与袭灭天来争胜,拿出自己与善法天子的画像之后自觉势单力薄,看看光明无垢也算有个人模样,便将光明无垢两个也丢进来凑数了。当时想法简单,不曾想竟惹动龙宿隐怒。

  不过当着客人的面龙宿还是很讲究形象的,只冷笑摆手着穆仙凤将画轴送回,望着明显表现出疑惑的一步莲华曼声问道:

  “圣尊者。儒门接受众家提亲已逾数月,吾一直有几事不明,百思不得其解,迁延今日终忍无可忍,不知可否于此请教?”

  “龙首请讲。”

  一步莲华微微躬身,合十为礼。虽感觉到对方暗藏煞气,然而听着龙宿语气平稳措辞有礼,也只能以礼相还。

  龙宿略微点头示意领他的礼了,便一手撑头一手执扇若无其事续道:

  “与儒门联姻,所求不过一为借势,二为取利。吾所不明,一者,出家人四大皆空,如此与魔界之人争势夺利,可是犯了贪戒嗔戒妄念之戒?二者,男男联姻,本乃逆俗。魔界不讲伦常,如此胡来也便罢了,堂堂佛界占鳌首之万圣岩大日殿,非但不以身作则纠此偏斜,甚而亲身践行此逆反伦常之举……汝等佛者,莫不是比起魔者尚且更加不堪?圣尊者无须急于回答,吾尚有其三其四其五其六其七。”

  眼见整个罩在白袍子白兜帽里的身影终于有坐不住的意思,微微晃动着几乎要出声答言,龙宿执团扇轻磕椅子扶手,唇泛笑纹不紧不慢又将对方的辩驳给堵了回去。

  “……龙首请讲。”

  一步莲华无奈,只好坐回位子上,惴惴地听龙宿继续罗列万圣岩不妥行径。

  “三者,和尚成亲,犯色戒,圣尊者怎可提议与儒门联姻?四者,圣尊者曾以一剑封禅与儒门联姻,然一剑封禅实为北域之人,渡化人邪者乃一莲托生,一莲禅师虽是尊者好友,实非万圣岩之人,万圣岩怎可擅做主张利用他人以达己之目的,饱己私欲?五者,尊者未经诸佛友首肯便以诸位佛友要求联姻,若姻缘成,尊者是陷人于不义,若吾欲成此姻缘而万圣岩反藉此推脱,尊者可不是犯了诳语之戒?六者,涉赌逼良,吾不知犯佛者何戒,只知当是已违逆法规道德。七者,佛见不义不平,放之任之,可也?吾之疑问在此,望尊者解答。”

  儒门紫龙摇扇侃侃而谈,说到后面,已彻底将尊者之前那“圣”字抹掉了。一步莲华先前还有辩驳说解的意思,听到后来,亦察觉龙宿弦外之音,暗叹一声,起身施礼便欲离去。

  “龙首所以不解,乃因不曾明言。而今言辞罗列,龙首疑惑便解。吾无可说,告辞。”

  龙宿毫无留客之意,还了礼,便不再看离去的一步莲华。正待要将自己收着的两卷画轴还予袭灭天来,却见默言歆挑帘进入,神色纠结复杂。想来是有要紧事,龙宿便将默言歆招至近前,问询之后面色忽变,神情一转,竟起身亲自走到袭灭天来面前从袖中拿出那两卷画轴。

  “这元祸天荒仍请魔者收回。不过这位……吾颇心仪,欲迎娶之,望魔者助吾儒门。”

  袭灭天来起身接画,手指轻轻抚摸赦生童子那副画轴上束着的浅紫缎带,面上浮出得胜者的微笑。

  “自当竭力。”


三十、


  送走蝴蝶君图省事找来的一众天神,龙宿暗暗松了口气感慨着终于可以继续他悠闲无聊的退隐生活,一回到后院,就见蝴蝶君捧着先前他只抿过半口的那碗桂花酿喝得不亦乐乎。

  堂堂儒门龙首,任性乖僻如龙宿者,在物品的使用上总是有些特定的小习惯的,比如那龙首专用的白釉薄胎紫纹描金高脚收腰方盏瓷碗,紫纹绘的是一尾戏水龙,龙头高昂龙尾傲岸激起千层浪花,气势万千盘踞于碗壁上。而龙宿惯于在使用时令龙头面向自己一方,那碗他离去前曾用过,离开时也照原样摆着,而今回来,正见蝴蝶君抱着碗豪饮,至于方向嘛……也是不曾变动过。

  看着蝴蝶君毫无自觉做出这种实则暧昧的事情,疏楼龙宿的心情是……十分微妙的。有些许不快,却又另藏了三分雀跃,压在心底,说不清道不明。

  其实蝴蝶君这个儒门主母的称号纯粹是这几天被形势逼出来的,龙宿跟蝴蝶君一唱一和胡天胡地混出这么场戏来,实际情况如何,儒门众人都是心知肚明。龙宿是决计不肯承认当蝴蝶君那句话说出之后自己便已将他看做同门之人,情谊自是不同以往,面上亦强压着不动声色。只是穆仙凤跟随他日久,那姑娘鬼灵精的,或许从主人眉目神情的变化之间猜测出了什么也未可知。

  那厢蝴蝶君正在跟围绕自己周身的蝴蝶碎碎念,同时也面对着默言歆,言语无非是斥骂那一个堂堂玄宗六弦之首,一个堂堂万圣岩大日殿圣尊者,居然也不顾念身份,联起手来欺负他一个小小收金买命的杀手,未免太过分,也就一个袭灭天来还知晓故意输上几把容让一下儒门主母总算孺子可教云云。默言歆沉默惯了,兼不擅长为人除疑解惑劝慰开导等等,干脆一言不发,倒是让龙宿有些分辨不清蝴蝶君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不管那个活泼到有点令人吃不消的家伙是在跟蝴蝶诉苦还是在跟龙宿的贴身近侍抒发怨念,总之他是没注意到处理完前厅一摊烂摊子之后感慨万千回到后花园的龙宿。

  穆仙凤站在蝴蝶君身后不远处正自偷笑,发现龙宿行迹正要行礼,被龙宿摆手劝阻了。接收到主人半含无奈半是埋怨的眼神,红衣少女自知此回这个试探试得有些早了。

  不过凭她与龙宿的关系,仅仅是将主人惯用之物哄骗蝴蝶君使用,区区小事,龙宿或可将那碗弃了从此就不再用了,却不会对她如何。因而只是吐吐舌头,忙低了头退身去后厨为龙宿取热饮解乏。

  龙宿清清楚楚看见少女临去时抿唇轻笑模样,心念百转,最终一声长叹。这回蝴蝶君终于是注意到他,一转头惊喜道:

  “哎,龙宿是你啊,那几个讨厌可恶不知廉耻该天杀的臭道士死和尚都回去了?”

  龙宿点头,走到桌边坐下,假作随手接过蝴蝶君热情递上来的桂花酿。

  “大老爷辛苦,喝点甜酒润润喉~唔,一开始就说好了食宿你全包,我偷喝半碗你可不许扣工钱~”

  “嗯,不收汝食宿费用,但吾替汝送客一回,当日的佣金可是要全部扣除。今日看在汝牺牲不小份上,只扣一半便是。言歆,记在账上。”

  龙宿不紧不慢端起碗来,以袖掩口将余下半碗桂花酿一饮而尽。在前面与那几个不受欢迎的来客浪费口舌,着实说得有些口渴。

  “嘿,龙宿,看你穿金银戴珍珠也不像是个缺钱的,怎么就这么小气啊,多做一点事情还要扣我佣金~好歹我蝴蝶君现在也是堂堂儒门主母的身份,儒门龙首帮主母逐客,分内事嘛~再说你们儒门的主母今天被那么多人欺负得衣服都快脱光,已经够可怜了,阿月仔离家出走连封信也不留就丢下我自生自灭,只有黄金是我唯一的安慰啊……你看你多么狠心,连这么凄弱可怜的人最后的一点人生乐趣也要剥夺……龙宿你还有没有点同情心?”

  “不好意思,无。”

  龙宿端着空碗在掌中欣赏把玩,又是转来转去,又是举起来对空观视,目不转睛样,仿佛全没看见蝴蝶君衣衫半退可怜巴巴裹着紫缎珍珠大氅小嘴半嘟两眼含泪的委屈媳妇样。倒是穆仙凤端碗莲子汤出来就看见蝴蝶君斜倚石桌对着龙宿发动媳妇脸攻势,一个没忍住,扭头笑喷出来。

  蝴蝶君很受伤,眼中泪花闪闪扯着龙宿的袖子细声细气道:

  “连你的侍女都笑话我,龙宿你就发发善心安慰一下人家受伤的心灵好不好~”

  “不好。”

  龙宿动作未变身姿未动,面带微笑温声软语地拒绝了。几番求请无果,蝴蝶君立时翻脸,甩袖起身一脚踏上石墩对着龙宿横眉立目。

  “哼,不就是两千五百两黄金,你不舍得本太爷还不稀罕了。疏楼龙宿你以后休再来阴川找蝴蝶君做生意,经此一桩,你已经被列入拒绝往来黑名单,好走不送!”

  “……蝴蝶君,身为汝的雇主,吾认为吾有必要申明几件事情……”

  对身边两个被新上任儒门主母翻脸速度骇得发愣的傻小孩表示司空见惯视若无睹,龙宿自发自觉从仙凤僵在半空的双手捧着的托盘中拿过莲子汤悠悠闲闲啜饮,继续地轻言细语。

  儒门紫龙不是个宽忍的性子,但也是喜怒不轻易形之于色的,也因而,当龙宿这般不动声色与某个对他无礼的人继续言行从礼时,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对方是佛剑。第二种可能,对方身上有足够让儒门龙首对其动心的可得利益。第三种可能……龙宿另有想法,某些独特的想法,某些会令当事人泪流满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事情即将付诸实践。

  在儒门混吃混喝那么长时间,蝴蝶君对龙宿的脾气还是颇有领教,只是既然有契约在,龙宿就总会对他容让三分。这回也是蝴蝶君冲到气头上说要弃约不干了,饶是半无理智状态,也被龙宿一反常态的平静吓得一下子醒了一半。

  素手执印花瓷勺搅拌羹汤,儒门紫龙言语更见温柔良善。

  “第一,这里是儒门非是阴川,若要逐客,也当由吾这个主人来开口。第二,汝与吾契约已定,违约当回付四倍罚金……汝仅是口头废约,仍有商榷余地,三思啊。第三,由于汝办事不利,害吾不得不做出牺牲同意魔界的一些条件,这其中的损失……汝是否应当考虑设法赔偿?嗯……当然,吾儒门最不缺少的就是金银,不会要求汝以黄金赔偿,请宽心。”

  ……不需要用钱还的债,是最难搞定的债务。此时此际,蝴蝶君非常想骂一句秦假仙的“阿娘喂”,然而当着一派家主风范威严不容置疑的疏楼龙宿,实在是有话骂不出,有冤说不出,呆愣愣怔上半晌,两行男儿泪潸然而下。

  “……龙宿,算你狠……蝴蝶君这单生意赚是赚了,可我怎么觉得我还是亏大了呢……”

  “恭喜你看清真相了,主母大人。”

  龙宿笑眯眯抬头,伸手抓过蝴蝶君散落胸前的一缕金发俯首轻吻,抬眼相看间凤目流转顾盼生姿,只看得蝴蝶君一下子又给电到呆滞,所有悲催情绪还没来得及释放,立刻被一个囧字彻底取代。

  那厢玩得正在兴头上的某紫龙自是不会怜惜蝴蝶君那颗在他三言两语之间跌宕起伏高低错落到错乱的小心肝,见着蝴蝶君两眼含泪睫挂晶珠红唇微张颊染怒红的媳妇表情,挑唇嫣然一笑,随手端了自己刚刚喝过的莲子汤,舀出一匙喂到对方嘴边。

  “对了……忙这一整天,汝也该累了。来,喝口莲子汤补补气血。”

  “龙宿……”

  蝴蝶君继续落泪,有气无力扶额长叹。

  “你好毒的心肠啊……!!!!!”

  龙宿嫣然软笑着将整整一个汤匙都塞进蝴蝶君嘴里,成功噎住某主母无休止的碎碎念攻势。

  “恭喜你再次看清真相了,主母蝴蝶君。对了……吾或许应该通告汝一声,侧室人选已定,三日后迎娶,还请主母大人处理好各方内务,吾方可专心主外。”

  “……唔,唔?唔嗯嗯嗯嗯呜!”

  蝴蝶君含着勺子吐字不清,哼哼唧唧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其实他想说的是“我要加工资”,哼唧得面目全非,也不管龙宿有没有与他心意相通到能直接读取心音的程度,兀自抓住龙宿袖口不放,满含企盼地闪亮望着龙宿。

  龙宿带着蝴蝶君的胳膊把莲子汤放到石桌上,而后起身,一分一寸努力扯出自己袖子道:

  “搞定新来的侧室,这就算是汝还债的方式了。没有附加工资,没有奖金。干得不好还要罚。乖,吾已经谨遵家主职责为汝驱逐恶客,汝也应该谨守主母的本分,做好分内事才是。”


25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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