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四/紫云/现代]幽蜉(下)旧文补档]

关于OOC:毕竟现代架空,重设背景之后角色的行为表现一定和游戏内有所不同,古代人和现代人行事方式也是不一样的,适当改动为了贴合背景符合逻辑,如果硬性要求形象都得绝对还原的话那么不适合继续看下去了。

另外so sad有完整版,标题相同,链接后缀/threads/8129/profile,不放直接传送了,后续有限制内容,有号的朋友可以直奔完整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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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心处理的现场给了他充裕的时间离开,他撕下T恤下面一条边包扎一下止住胳膊的出血才走下楼梯,然而走上无人的小巷时他却又茫然了,不知该往何处去。

  老金的人脉即是他的人脉,十多年来他从未接触过这个世界以外的生活,不曾真正结交过其他的人。就算他可以找个地方租间公寓暂时藏起来,却依然不改无处着落的现实。

  他是老金拣回来的,即便不过是那人手中最合用的一柄刀子,却只有唯一的主人。离了那些,他便又是漂泊无依在高楼广厦间穿梭游荡的一缕孤魂,无来处,无去处,不知何处栖身。也许会有个人愿意收留他给他一点存在的意义,但更大的可能是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冒冒失失扑过去也只会被抛开被踢回去,然后,毁灭。

  忽然又不想逃离不想改变了。希望似乎是从不曾出现在他眼前,但又总是控制不住地向往那些光亮的地方。光亮……偏偏这是个雨天。

  云天河抬头看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身后静寂寂依然只有雨滴击打地上坑洼处的湿润声响。他放慢脚步沿路往巷子深处走去,一辆摩托车一路渐着泥水在他身后的路口直冲而过,车载的音响正在以恐怖的音量放着摇滚,伴奏嘈杂,却掩不住歌手声嘶力竭几近破音的呼喊。

  绝望?还是毁灭的极乐?

  他想,眼前骤然浮过一副微漾着暧昧的容颜,阳光下破了冰的瞳眸中黯淡却又欢欣的色彩。

  “你喜欢Nivana吗?”

  男人用那淡冷的却蕴着深沉磁性的嗓音问他。伴随着的神色当时他没有看懂,事隔多日之后抛弃掉以往所拥有又为其所束缚的一切时,他忽然明白那眼神的含义了。

  也许,确实可以去相信一个人。

  静寂得将死的时候他身后终于响起遥远而嘈杂的脚步声。追上来了。也许是哪个认识他的跟那些人通报了他的行踪,而他骇然发现,这条巷子……是一条死巷。

  一条熟悉的死巷。

  他曾经在尽头的围墙旁边甩掉了第一次遭遇的那位猎手。这是第二次,而追他的换成了一群狗。

  右边垃圾堆,正面是追捕者的必经之路,左边没走过,但下面好像是个乱七八糟的树丛?云天河迅速搜寻一下脑中对这一带地形的记忆,最后无奈地发现依然只有右边。

  不过这次追来的人多。即便分三路出来搜也是可能的。他闷在废弃已久锈到腐朽的铁皮垃圾箱里,颇有些郁闷此时的处境。墙那边的一群争执的声音很大,至少在他听来是这样。他听见那群人喊着分三路翻墙过去找,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能放过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麻烦。他撇了撇嘴,无声地把夹克的拉链开大一些,灵活的右手探入衣襟内触上钢镖熟悉的冰冷镖身。左臂已经开始麻木了……血流不畅,需要尽快放开绑扎带清理伤口并且上药,但他现在没那个条件。

  外面雨越下越大,一点也不像这个城市夏天时短暂却急骤的样子,好像蓄了三年的汪洋,终于得一次机会泼下来一样。他一边在心里骂着后面嘈嘈杂杂扒砖爬墙的家伙一边感谢躁烈凶猛得足以遮掩他所有声音的暴雨。

  脚步声。硬物磕碰声。粗促的呼吸声。在身后。然后是头顶。再然后……

  又多了一个遥远却逐渐接近似在疾跑的脚步声,然后头顶的声音停了。

  他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其实私心里还是有几分期待着以血色威慑住那群米虫的画面的,左臂不能用虽然会减低他的战斗力但还足以应付这样的一群孬种。但……已经爬上墙头的两个竟然在一阵微如蚊讷的低语后又从原来的方向爬了下去,然后嘈杂无章的脚步声混合着几声羞恼的怒骂远离了。

  走了。

  他计算着时间,等到那些人彻底离开这条巷子的时候才静悄悄探头望了望外面,然后尽量不碰触那些锈蚀的铁皮从垃圾箱里跳出来。却没想到他刚从那里面出来身前就多了一片阴影。

  云天河骇然抬头,然后就看见那个莫名困扰了他许久的男子撑着伞站在他面前,纯白色棉质长袖休闲上衣,靛蓝色制服长裤,九分长,下面踩着一双白色的厚底拖鞋。鞋面上溅了些泥水,前方显露出白皙的脚趾,半透明菲薄的皮肤下面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足踝并不纤细,筋络的形态能清晰分辨,但嶙峋削直的形态依然是难以言说地勾人眼球。他愣愣地看那双足踝隐没进长裤下面,然后抬头,对上男人无表情的脸孔。

  无表情?大概吧。但气息还是很好闻。苦涩味道被雨水冲淡了些,混杂着潮润感逸入鼻孔,隐约有新割过的春草的味道,带着一点点蜂蜜的柔甜。

  云天河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站直了看着那男人的脸,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尽管他不久之前还思虑着或许这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下,然后目光落到他明显姿态不大自然的左臂上。

  “有伤?”

  他点了点头,下意识拉紧了衣襟仿佛想要遮掩住伤势。

  男人唇角逸出一丝好似忍耐了许久的轻笑,伸手把伞往前递了递遮住他头顶。

  “去我那里处理一下。”

  他眨了眨眼,没回答这句,却回了一个问题。

  “你怎么把那群疯狗弄走的?”

  男人微挑着眉峰转身迈开脚步。

  “一个假消息罢了。”

  他“哦”了一声抬脚跟了上去,匆匆赶上那人平稳得好像在雨幕中飘移的雨伞。雨水在脚下响得热闹,和击打在伞面上的雨滴响成一片,略微震耳的嘈杂却有种奇异的寂静感,让他有些不忍打破。

  不知在眼前的居住区里拐了多少个弯,男人终于扭过头斜斜扫了他一眼:

  “这么跟上来,就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他耸肩,左肩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在抬起的瞬间僵硬一下,疼痛的抽气声藏匿在了齿间。

  “卖了我有什么好处吗?”

  男人低微地嗤笑着放缓了脚步。

  “就算没有赏金,借这机会除掉我唯一的竞争对手也是有益无害的事情,我凭什么不能卖了你?”

  “你不会的。”他想也不想就这么答道。

  那人停步回过头来看他,眼神微微冷冽,不过他还在那里面看出了更多戏谑的成分。蜂蜜的甜香随着男人回头的动作蓦然袭来,他深吸一口气笑了起来。

  “你已经不想留在这里了,除掉我没什么意义。而且……你身上没有杀气。”

  男人微微抬了抬眉尖,唇线挑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权作回答,转回身去继续不急不徐地踩过起伏不平的旧路面。

  又一阵风送来男子身上愈加清晰起来的甜香,云天河抽着鼻子跟上去冲到他旁边,一把抓住那人撑伞的手腕。

  “啊……对了,今天你身上有桂花蜜的气味。”

  身畔人的脚步微微停顿一下,然后雨伞伸了过来,遮住他手上的左臂和头顶。

  雨帘浓密的敲击声中他觉得好像听见一声细弱而模糊的埋怨,然后扭头看向男人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侧脸,发觉那白皙的面颊上好像泛了点红。

  淡淡的,在阴天黯淡的光影下看不清楚的晕红。

  他仔细分辨一下,觉得男人呢喃的两个字应该是“啰嗦”。

  那人把云天河带回他住的地方——一处藏匿在偏于古旧的楼区里的公寓,门厅很窄,房间却不小,有书房卧房客厅和一间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地方离那死巷不远,故而也难怪他会只穿着拖鞋出现在云天河面前。

  男子并非寡言,但说话不多,除非云天河起头才有问有答。然而取子弹那时却是他有意挑起的话题。云天河想,这男人尽管表面上冷淡到极点,心思却缜密得滴水不漏。

  他记得那段谈话。一问一答。男人很少显露出情绪,他却时时慌乱得不想做答,或者拿完好的右手给那人一拳——若非顾忌到处境的话。

  ——你怎知我无意留在此地?

  ——那天晚上我去慕容紫宸那里,发现你在他书房里。然后……我就知道我去晚了。

  ——打算拿他的脑袋去敷衍薅收来着吧。真抱歉没能留个全尸。

  ——啊,也没差什么,就是多杀个人的问题……

  ——还有多个窟窿的问题,嗯?

  说这一句时男人的语气微微上扬,随之挑起的还有秀丽微狭的眼梢,眉峰轻动,一时间柔暖颜色勾得他几近失神,下一瞬间思绪就被胳膊上透骨的剧痛扯了回来。

  那人把在火焰上燎过的狭长刀子切进他胳膊里,动作稳定优雅如同在蛋糕上点花,却在刀锋割开血肉触及弹头时摩擦起让人牙根发酸的“嗞嚓”声响。

  他咬了咬牙吞回半声闷叫,有些忿忿于男人突来的嘲讽和显而易见的坏心眼。

  ——啰嗦。反正死的又不是我。

  ——没那刀片死的就是你。

  ——……跟你没关系吧?

  ——你来找我,我收留你,当然要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因素。

  ——那和我死不死什么关系,反正我是活着过来的……

  他不觉鼓起脸颊,莫名地抵触这个问题。关于他,关于老金,关于他们动手的先后。

  男人抬眸瞥见他包子似的脸颊,唇角轻勾挑出个似是而非的笑,然后低头,将刀子放到旁边,换镊子夹着浸透了碘伏的棉球把褐黄的液体敷到伤口上,擦进里面。他偷看一眼自己胳膊。翻开的皮肉,暗色的血液一再渗出被棉球抹走,红色的肌理表面涂了厚厚一层怪异的黄色,带着不知哪里泛起来的泡沫。

  疼痛不是很厉害,碘伏毕竟不像酒精那样疼得像杀人,但他还是有些看不下去,咬着牙根转开了目光。

  ——不觉得他动手急躁得反常么。

  男人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哄诱的语气。

  ——还好。老金总那么一惊一乍,跟个疯子似的。

  ——你有杀心。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谁先起的这个心思。

  他微微侧开头,沉默。不太想说,然而思虑一下又觉不得不说。

  ——我感觉到杀气。所以……

  男人从鼻子哼出一声权作回应,半冷半热。

  ——我的直觉很准。

  ——他是你最亲近的人?

  ——最近。不是最亲,他养我而已。他很危险,我不想死。

  男人点了点头,开始拿绷带缠裹上了药粉的伤臂。他是跪坐在云天河旁边的地毯上,面孔微沉,额前新生的碎发掠下来遮了目光。云天河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见那把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魅人,平缓无波。

  ——云天河,你下手挺狠。

  ——他教我的。

  ——嗯哼。

  打上最后一个结,男人收拾了器械端起搪瓷托盘要走。他犹豫一下,伸手抓住男人衣衫的下摆。

  ——……那个,慕容紫宸的脑袋,怎么处理的?

  ——烧了。慕容家的规矩,影不能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哦。

  他呆怔一下,觉得还想说什么来着,那想法却在脑海中滑了开去,捉不到了。男人等了一下,侧转身望着他,眉目间隐约的不耐烦。

  云天河眨眨眼,无辜地应对着男子隐忍的不耐。

  沉默一下,他终于找到他想问的问题。

  ——对了,那个,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然后?

  男人居高临下地挑了挑眉,目光如割裂空气的冰刃。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想挠头,结果疼得抽着冷气把胳膊放了回去。右手扯着男人衣角,不放。

  ——那个,你肯定不想让我叫你慕容紫宸对吧。你,你叫什么名字?

  ——紫英。

  ——……哦。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的名字。

  ——嗯?

  男人微微眯眼,目色示意着疑问。

  他扯开嘴角笑了起来。收回右手,挠头。

  ——你的名字更好写。

  他住了下来。在慕容紫英的床上。晚上一人睡半边,背靠背。

  慕容起得早,七点之前必然离开床褥,叠被整铺,穿衣梳洗,动作轻微且仔细。但他还是会被惊动,窝在被子里蹭半个小时,然后接班用浴室。白天他在卧室或客厅里看电视,慕容在书房处理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或者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谈手机,时不时看向窗外,却不看他。

  他闹不太明白那男人的心思。刚来那日男人拿着包扎伤口用过的东西出去时他分明听到低微沉缓的笑声,那一刻过去后便又寡言起来。

  慕容身周有着青涩而微甜的气息,涩味来自每日不断香气四溢的清茶,甜味来自时常被电话召出去便留在厨房里半成品的糕点。他也有咖啡,但相比于形态优雅精致必属上品的茶叶,咖啡只不过是速融的,被毫不在意遗弃在冰箱角落里。没有配套的方糖、奶精甚至只是伴侣。

  至少云天河住着的几天里他从没看见慕容紫英喝过咖啡,而每天的早点都是有着不知名形态但口感极佳说不准成功还是不成功的蛋糕。第三天早上他接过蛋糕时嗅着男人手上浓烈且清晰的桂花终于忍不住道:

  “这个气味不对。你应该用腌过柠檬的蜂蜜。”

  “你怎么知道的?”慕容悠然自若地放下热好的牛奶在餐桌对面坐下,语气里几分好奇,并没有让人指指点点时应有的不快。

  他笑了笑,抓起点心狠狠咬了下去。

  “我能闻出来。虽然这个也很好吃,但是你要做的应该不是这一种吧?”

  “谢了。”

  第二天厨房里多了一小罐蜂蜜渍起来的柠檬片。

  偶尔地他会偷吃罐子里的柠檬。一次只能一片,因为酸得牙酸鼻子酸眼泪哗哗流。

  但还是忍不住干这种事情。

  因为实在闲的无聊。

  因为他想惹慕容多说几句话,多几个表情,哪怕是训斥责备讽刺亦或是看着他满脸的泪痕发笑。

  然而慕容只是挑挑他线条干净利落的眉峰,从冰箱里拿出新的柠檬切成薄片续进去,再把余下的部分用保鲜膜封好放回去。从厨房出来时带给他一杯清水。
  
  云天河又开始做梦,梦见慕容紫英轻柔浅淡的笑,微红的面颊,充血的艳丽的唇间微薄暖热的吐息。而且睡在同一张床上,梦中的脸孔一次比一次清晰且真实。

  但慕容忙着他的事情,很少说话,很少有情绪的变化。虽然他看着云天河时的目光是在外面从未展现过的和缓,暖棕色的瞳终于有了那颜色应该显现出来的温度。

  云天河觉得慕容紫英必然是信任他的,却不了解那份信任悬停在怎样一个位置。

  有时慕容身周的气息会有些动荡不安,微微地压抑,让他想要接近,想要投身其中搅乱那份沉闷窒息。就如同看着灰白色蒸笼似的天空会有格外强烈的破坏冲动。

  这城市夏天的天空阴沉时候居多,没有太阳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要破坏什么发泄莫名烦躁的情绪,照片,门板,茶几上的玻璃台面,还是别的什么。

  但是如今和他住在老金那里时不同。这是慕容紫英住的地方,各种摆放得整齐干净的物件都是紫英的。

  他只有他自己。

  然后那天他推开客厅窗户想把自己丢出去的时候被从书房冲出来的慕容扯住了胳膊,狠狠拽回去撞到男人胸前。

  其实是颇单薄的身子,未见得比他壮实到哪里去,力量却大得骇人。手指如同铁钳攥住他腕子,那边以单手关了窗户就把他拖到沙发旁边狠狠甩了上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顺势抓住了慕容胸前的衣襟,一下子把慕容紫英也扯了下来,压到他身上,然后他带着慕容钳住他腕子的那只手一起勾住男人的腰搂了上去。

  慕容及时伸手撑在他脸侧支起身子微皱着眉瞪他。他知道男人情绪不好,烦乱,焦躁,掺杂着悲凉与绝望。

  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也绝望或者悲凄。老金死了好多天了但他从来没梦到过那家伙,他眼睛里只有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的眼睛不知道凝注在什么地方。也许是他书桌抽屉里的一张照片上?

  那抽屉上了锁,云天河想过趁慕容出去时撬开看看里面,看看照片上那人的面目,但始终没有真去动手撬那抽屉。

  他想慕容看着照片上的人没什么关系,只要看完照片会看着他就好;他想慕容什么都不管没什么关系,只要在他无聊到想找死的时候会透过开着的窗户多看他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也好;他想慕容总是约束着自己不远不近地没有任何动作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追上去抓住那男人就好。

  这回他知道了慕容不光会在乎死掉的他,慕容也会在乎活着的他。

  大概是更在乎活着的那个。

  “找死么?”

  慕容紫英瞪着他,目光利如锋刃切入他眼神深处。

  “薅收是死了,想杀你的人可还没死光。”

  他微微撅起了嘴。

  “无聊嘛。反正你又不管我。”

  “……我很忙……”

  “忙什么,忙着解散慕容财团?”

  “……只是把不该得的那些还回去……而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云天河也瞪起了眼睛,压抑了不知多少天的情绪一哄而出。“那白天忙跟晚上又有什么关系!”

  “你……!”慕容愣怔一下,随后染红了白皙的面容几乎有些气急地甩开少年勾住他腰身的手臂,撑起身子想要离开。“你自己去浴室解决——”

  他的话没说完。云天河拽住他衬衫领子半抬起上身,嘴唇焦躁地压了上去。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妖精,那么它们一定都有着纯洁无辜到极致的眼神。澄明透彻如琉璃,真真切切地反映出它们看到的一切。

  不知有善,故不辩善恶;不知德行,故逆乱伦常。

  真正眼明心净者,或至善为神,或至愚无畏。

  慕容紫英不信神,很小的时候却也看过些传说,那时候还不懂得为何妖精们能够那样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地破坏农人的劳动成果仅仅为了它们的游戏,现在他大约是看清楚了。

  妖精们都是那样玩乐,觉得怎样有趣就怎样来,没有谁告诉它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没有谁教会它们什么是节制什么是理性。所以……堕恶并不是妖精的错,那只不过,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已。

  云天河就是这么个妖精。和那少年谈过几次话、又一起住过几日,他终于想通了之前困扰自己的疑问。

  只是无知而已。所以放纵,所以求私欲,所以把血液看作一种有颜色有温度有质感的液体而已,说到底和温过的浓缩原浆葡萄汁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没什么奇怪的,也没什么值得指责的。云天河只不过一直看着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长大而已,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为了生存。他明白,因为他也是那样长大,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云天河的眼里只有暗,老金从不带那少年去阳光下、从未教导过他阳光的美好、在阳光下的生活又是个什么模样。而慕容紫英还曾在阳光下生活过,即使到了不见天日的暗影里,他也还记得阳光的颜色。

  母亲说阳光就是他眼睛的颜色。

  那天跳楼不成却抓住他亲到死去活来的云天河也这样说。那少年说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阳光,他说即便是死在阳光之下也好过一直一直在阴影里浑浑噩噩地活。

  阳光么。

  时隔十三年再次听见这说法,慕容紫英差点爆笑出声。谁不知道他是冰,不可能解冻的陈冰。慕容紫宸本就冷傲得像块南极冰山,而他是慕容紫宸的影,只能比慕容紫宸更加冰冷,更要将感情欲念心底的火焰深埋起来。

  没人看得见他心底还藏着火,一年复一年连他自己都要忘了他的血是冷是热,云天河却说他的眼睛很温暖,明媚得像刺破黑暗的阳光?

  他敢说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于是他笑了。慢慢眯起眼睛,轻扬起眉峰让端正的唇线勾出一条完美的弧度,然后让那笑随着轻吻落到云天河愣怔怔大睁着的眼角。

  “乱说话。今天是阴天。”

  云天河狠狠咬着唇,看不出来是忍不住要打人还是忍不住要哭出来。他笑着揉了揉那少年乱蓬蓬的头顶——发丝的手感难以言喻地柔顺温暖,但——

  “回屋看电视去,要么电脑给你打游戏,我用电话也凑合得过了。别闹……活着不容易,我不想把你捡回来最后还要费事收尸。”

  云天河恨恨地眨着眼。他把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一些,这回看得出是要哭的样子了,然后那少年拿胳膊搡开他起身冲进了浴室。

  妖精。

  他无声地翕动着唇吐出这个词。从不曾有过的躁乱随着词藻升腾而起,一点点浮出水面。

  他回到书房继续清理所剩无几的一小摞材料。却定不下心来。

  传说里妖精们是无理且狡猾的,他们不会听从谁的告诫,想要的东西必然不计手段不计付出地夺来,然而无论当初耗费过多大心力,一朝失了兴趣又会弃如敝屣。

  他想其实他并不讨厌妖精。甚至有一点点喜欢那样的一种存在。因为妖精们有着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的率直和真诚,哪怕顽劣,哪怕放任,哪怕自私自利从不在乎他们没有兴趣的一切。

  节制、隐忍和有所顾忌是他生命中除不掉的枷锁,所以他喜欢妖精们自由跳跃的生命,喜欢妖精们不计一切追逐自己所爱的热情。也许这就是当初注意到那双澄明无垢且专注到不容他物的瞳眸的原因。

  他看见过那双眼里飞蛾燃着火焰的双翅,看见过那双眼里焚毁一切的浓黑业火,看见过那双眼里疯狂到极致也绝望到极致的虚无颜色。

  他喜欢看那双眼睛,喜欢看那双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身影,但也畏惧着那双眼从他身上移开的那一刻。

  妖精们喜怒无常,好恶不定。他并不讨厌成为妖精眼中的唯一,但是他不喜欢随之扑入火焰之后那妖精却移开目光,飞去了其他方向。

  浴室里传来淋淋漓漓的水声。慕容紫英有些出神地听了会那声音,手伸向桌下的抽屉。

  云天河从浴室出来时看到书房门没关,慕容紫英正盯着桌面下打开的抽屉出神。

  他把擦头发的毛巾轻轻丢到水池的边沿上,咬了咬唇决定不要穿衣服弄出声音,便轻手轻脚从书房半开的门口走了进去。

  他从未见过慕容这般愣怔的神色,神情怔忪,连平日的警觉都失散了大半,以至于连他走到近前都不曾发觉。

  慕容刚刚拒绝了他的亲近,那样温柔的笑颜其实是发怒的先兆。他知道若他此时越界偷看那么后果将无法想象,但身体拒绝听从理智的要求,而是随着直觉绕到男人身后靠了过去。  

  抽屉里空荡荡只放了一张陈旧褪色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微微发福的女子脸上挂着灿烂的颜色望着怀里小小的孩子。那孩子大概三四岁模样,被女子托抱在臂弯里,细小的手臂紧紧挂在女子脖子上,脸看着镜头的方向,表情里很明显的瑟缩与紧张。

  孩子有着精致而美丽的五官,微狭的凤眼,不自觉瞪起来的眼珠有着近于琥珀的温暖颜色,柔软的棕色上隐约浮着层流光闪耀的乌金。

  “颜色很温暖么。”

  慕容突然沉沉问道。打破寂静的温柔嗓音吓得他往后退了半步,然后挠着头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定在那里。

  男人慢慢地抬头,转脸看向他,眼底一片深浓的愁绪。

  他张了张嘴,说出口的却是句有点莫名其妙的话。

  “这个女的,我见过。”

  慕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探究的神色,瞳孔是深不见底的浓黑如骨潭深水。他站在那里不知道怎样是好,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几句,给慕容讲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只是去公园闲逛,却被一个中年女子身上与慕容相近的柠檬气息吸引了去。那女人显然上了年纪,却有着温柔慈祥的容色,微笑着回应了男孩有些无礼的问题,还让那男孩坐在自己身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那男孩子的眼睛很干净,让她想起另外一个男孩。她的记忆不好,神智也不是一直都那么清楚,她隐约记得很久以前她曾有过一个小孩子,但是所有人都说那都是她的臆想。她每周要去看两次心理医生,但她从来都不相信医生开导她的话。

  虽然记不住孩子的容貌,但她隐隐地记着那孩子笑起来眼睛的颜色会温暖得像是浸透了阳光,能照亮周围的一切,所以她很喜欢给孩子讲一个故事。

  讲一种小虫子的故事。

  那种小虫子叫蜉蝣,幼年时期生活在黑暗不见天日的水底,在污秽的泥藻中爬行,吃土里那些细小的七零八落的东西艰难地过活。不像其它那些在一两年内经历羽化变为成虫的昆虫,蜉蝣生长得很慢也变化得很慢。它们一年蜕一次皮,长大一点点,下一年再蜕一次皮,再长大一点,要一直在水底下度过十九年阴暗湿冷的年月,最后在第十九年夏天的黄昏爬出水面,在水边冰冷的石头上进行最后一次蜕皮。

  那次蜕皮要经历整整一夜,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让阳光晒干新生出的羽翅,幼虫才能够化为成虫,在阳光下成群结队地跳着极乐的舞蹈,产出下一代,然后在日落时死去。

  朝生夕死,漫长的一生中只能沐浴那一天的阳光。

  讲到这里的时候女人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说她没有丈夫,一个女人单独带着孩子生活当然很难,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孩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阳光。这个故事是她年轻时在书里看到过的,记忆很深,所以她经常在孩子晚上睡前讲这个小故事,让她的小男孩知道,只要坚持着活下去,就总会迎来阳光。

  她说到那里时云天河等不及地插嘴问她如果蜉蝣十九岁时不浮上水面会怎样,在阴暗中等上十九年却只为了在阳光中死去,那么是不是就一直活在黑暗里会更好一点?

  女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她只知道蜉蝣必然要在阳光下羽化然后死去,她想也许只是每一个蜉蝣的本能里都写着对阳光的渴望,所以即使只余下一天的生命,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投身到阳光里。

  她说其实这个故事也是讲给她自己听的。当那个孩子不再留在她身边之后,她每天晚上一定要给自己讲一遍这个故事才能安心地睡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弄丢了那个孩子的,但她记得那孩子最喜欢干净透亮的玻璃珠因为在玻璃珠里男孩的眼睛会特别地亮也特别地温暖,她喜欢看孩子的眼睛在玻璃珠上的倒影所以那孩子也喜欢透亮光滑的玻璃珠。

  她抬手摸了摸云天河看着她几乎忘记眨动的双眼,说这样的眼睛是她的孩子最喜欢的,所以她会留下他,啰啰嗦嗦地给他讲故事。

  还有云天河喜欢她身上柠檬蛋糕的气味,她很高兴。因为她的孩子也很喜欢她做的柠檬蛋糕,所以孩子不在的时候她就到处找蛋糕店打工,每天做五十个柠檬蛋糕,希望那个孩子还能吃到小时候最爱的点心,还能到买到蛋糕的地方看看做蛋糕的人。

  但是她等了很多年,一直也没有等到这一天。

  然后女人就不说话了,只是笑微微地盯着云天河的眼睛看,那样温暖的颜色让他不自觉地想到另一个身上散发出淡淡柠檬气息的人,一个有着暖棕色微狭眼眸的漂亮男人。所以他告诉那女人其实他还在别人身上闻到过柠檬蛋糕的味道。一个人一定是很多年连续吃同样的食物身上才会染着那样根深蒂固的气味,就和茶叶青涩却十分微淡的气味一样。

  听他说完这些话女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抓住他的手问他能不能具体描述一下那孩子的模样。

  云天河张着嘴愣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语言来完完整整地说明慕容漂亮而魅惑的容颜,为难时绝望地把手伸进口袋乱摸,没想到却在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成两折的照片。

  他这才想起这是他和老金多年的习惯。行动之前老金会特地一张把目标的清晰照片放进他必然会穿的衣物口袋里。尽管他经常会忘记这么一回事,但是想起来的时候只要随便一摸就可以找到需要的东西。

  这件夹克他那天晚上穿过。回去后并没有整理过衣袋里的东西。所以慕容的照片也还放在里面。

  他把照片拿给女人看。女人欣喜得眼里泛出了泪花,抓着照片看了足足有一刻钟,最后却没有像他猜想的那样向他索要照片。

  其实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把照片给那女人。因为他很喜欢女人讲的故事,也喜欢这个身上有着甜甜糕点气味的女人。但女人还是把照片还给了他。他伸出手示意她可以把照片拿走,女人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今天有点激动,真是麻烦你这孩子了,听我唠唠叨叨些乱七八糟的……很高兴你喜欢我说的故事,不过我应该去给医生打个电话谈谈今天的情绪问题了……

  她最后拥住少年在少年有些单薄的背后轻柔地拍了拍,然后道别离开了公园。

  “我没想到她会自杀。她走时候笑得很开心,好像很多年的心事终于放下了似的……”

  云天河坐在慕容紫英宽大的书桌上挠着头,身上披着慕容的衬衫。头发和身体上的水珠已经干了,但屋子里好像依然有着浓厚的湿气,腻在身边腻在肺子里,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慕容沉吟着垂下目光看着他拿来放照片的抽屉,沉默得像一尊雕塑。

  云天河小心翼翼地倾身在他鼻子下面试了试,然后又摸他颈下。

  “……喂,你没事吧?那个,我……啊啊讨厌啦,你这个样子搞得好像她是为了我去自杀似的……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不信你可以去查……”

  “我知道她是自杀!”慕容蓦然抬头狠瞪他一眼,一把抓住在脖子下面按压着动脉的手指,捏在掌中,然后手指缓缓探入那只手的指缝间缠绕上少年有些僵硬无措的手指。

  缠绕上手指又贴合着掌心的手很温暖,透出蒸腾的热气。云天河脸上一红,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慕容紫英却没有怨他的意思,只是低低叹着气道:

  “……其实,我该感谢你。你……解开了她的束缚,也给了我自由。”

  “啊咧?”云天河又愣住了。“我猜到过你是她儿子,但是,怎么是我……”

  “我的身份是影。”慕容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里有着冰凉如同初融雪水的哀。

  “我以为她被洗脑后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才不敢贸然回到她的生活里,但是他们还是能用她来要挟我。我不知道她还记得那些……你给她我的照片,让她偿了这么多年的愿,她才能开开心心地走。然后我自由了。”

  “啊……但是……”云天河又拿空闲的手耙了耙头发。“既然你和慕容紫宸长得一模一样,那你的母亲难道不是慕容太太……”

  “遗传学上的母亲。”慕容紫英斜斜扬起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还在囊胚期的时候慕容承发现她怀的是双胎就突发奇想把其中一个囊胚取了出来,移值到诱骗来的女人子宫里。慕容家每代家主都有一个作为影的兄弟替家主承受所有的危险和麻烦,慕容承只是突发奇想让他儿子的影多一个替身的功能而已。”

  “所以……”云天河在那一瞬间恍然大悟。“所以她死了你就可以杀了慕容紫宸取代他的位置?”

  “没错。反正那孬种去找女人时也会违反家规让我替他顶缸。”慕容紫英站起身,把他从桌面上抱下来放到书房厚厚的地毯上。

  “然后?”云天河抬手勾住他脖子仰起脸想要期待什么,却被扶住肩膀转个身推往房门的方向。

  “然后,以后不要滴着水就踩到地毯上来。去把你自己收拾好,五点有飞机,一小时后出发。”

  书房门在他身后虚虚地掩上。他跑回卧房掏衣服时耳里还回荡着慕容紫英难得舒展的笑声。

  他们都是匿身在暗处的蜉蝣。终于迎来了企盼一生的阳光。

[完]


11 Jul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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